臥遊 筆鑿 過日子

杜三鑫的字畫印生活

文/  古美術總編輯  藍玉琦

「杜三鑫要辦個展了。」得知此消息,好是高興。這是杜三鑫持守藝事四十餘年來首度舉辦涵蓋篆刻、書法、繪畫三類項的個展。依照輩份與相識程度排次第而言,身為後生晚輩的在下,能得此機會受散仙師之囑,忝為撰文者之一,既是忐忑惶恐也備感榮幸。

對杜三鑫最鮮明的印象,停留在有張光賓的展覽時光。笑瞇瞇的光老是展覽上群眾們最愛的合影對象,杜三鑫總是默默在旁等候照顧也不入鏡,人潮消退就推著輪椅陪伴光老靜靜看畫觀展,偶爾也看著他們倆人談天說藝,對視相笑。杜三鑫與光老的情誼,並非師生關係,說到底是忘年之交,在光老的暮年相識,十多年來的真摯質樸感情,一星期兩三次的見面聊天,光老便叫杜三鑫提筆作畫。

「寫書法的人畫山水沒問題。」光老的這句話,順其自然地為杜三鑫展開繪畫之路。這些烏漆摸黑、黑不隆咚的山水畫作稱為「臥遊」。奇特且安穩的黑亮山水,從不是一次性完成。堆疊著與光老十多年記憶的畫作,每次展開觀後,重新提筆再畫再加再改,重複反覆地墨點積簇皴擦,不畏黑不畏板,一遍遍一層層漸次增加,至少四五次,堆積出厚實濃密,深邃幽黑的體量感。既黑且滿的畫面堅實雄強,細觀密點如粗雨驟然,山石肌理層次隱然具現,於飛泉、屋舍、雲霧、樹幹的留白,強烈的黑白對比中透出明亮光感。當條幅並置成連屏,章法結構與山勢造型照看,高巖遠岫,群峰相錯,氣脈相貫,無限延伸。微觀山水的奇石畫作則名《叩之有聲》,承繼著歷代諸多石譜之語。石體結構幻化奇妙,筋脈勾連,宛轉相通,在多角視點轉移中虛實交錯,如入幽深太虛境地,視覺中帶著聽覺之形象,心弦輕敲圖紙,有聞鏗然清越聲。乾筆焦墨點積為厚實精神,不斷反覆疊加的意念動作成無意念,自然隨性貫徹成生活的痕跡樣貌。山水遠及清代龔賢、近代余承堯、張光賓之觀想,奇石暗合明代變形主義吳彬之遺緒。

叩之有聲1,2019

畫山水沒問題奠基於書法功底。書法是杜三鑫自孩提幼學時就已累積的生活之事,未曾輟歇。此次展出的書作曰《筆鑿》,既有帖味也具碑意,但無法明確指出其為何家風格,具清代金農「恥向書家作奴婢」之意,筆墨天成。由單字到一行,行列密佈為整幅;由濕濃至枯乾,再沾墨走筆疾書。滿布的構圖與用墨的節奏與畫作有著相通共性。在此,且引唐代張懷瓘「深識書者,惟觀神采,不見字形」,觀字形不是重點,不論是石濤的《畫語錄》或龔賢的《畫論》文句內容也不是重點,這抄錄的經典是個人自我將閱讀過程書寫出,毋需觀眾理解,讀與不讀都無妨,如碑刻鑿字,似敬錄抄經,惟觀神采,反映出的是那書寫當下的氣息與情懷。生活寫字,寫字生活。

筆鑿33-36,2008-2010

「鑿」,刻。篆刻是普羅大眾對杜三鑫最熟悉的藝事類項,自由且典麗。杜三鑫少時曾向梁乃予、王北岳學習篆刻,而後入吳平門下,時日既久,手邊閒章亦夥,印作時間跨度逾廿年,於2018 年出版《刻字》、《艁像》兩冊篆刻作品集。他的印稿並不嚴謹,邊刻邊修,他笑稱印稿上的書法比刻印好。「印從書出」,隸書是杜三鑫接觸最久的書體,其書質樸、大器、自然,於刻印上大度典雅且不失靈動,意趣盎然。以隸書刻印之印人不多,與傳統觀念覺得隸書印直白且俗有關,杜三鑫隸書印正可打破此刻版印象。在監考課堂上,在捷運交通上都可以刻印,他呵笑道:「刻印對我來說是個愉快的過程。」十年來,他造佛菩薩像近二千方,變化萬千,端莊敦和,輔加隸書小字的工整邊款〈般若波羅蜜多心經〉、〈百丈禪師回向偈〉,他感動於小小方寸宇宙,得以身心安頓。且在此摘錄杜三鑫《艁像》後記:「愚造像印印風受『然犀室』影響最大,然遠遜於其生辣博厚。間又略參魏晉石窟造像、唐之善業泥、民國姚茫父之穎拓等意而略變之。雖不成熟,摭以紀念三年前驟逝的父親。」

「臥遊」山水、「叩之有聲」奇石、「筆鑿」書法。突破制式的個別作品名稱,令人想起清代程正揆作《江山臥遊圖》五百幅,每幅自注其數,呼應著千年前南朝宋宗炳的「名山恐難遍睹,唯當澄懷觀道,臥以遊之」,內在性的浩瀚無垠感,是暢神,是戲墨,是生活,自自然然,靜下來放輕鬆。「我不會刻意去做東西,我覺得為了展覽而去創作很怪,什麼叫創作?這是個很怪的議題。那平常是在幹甚麼。」所以他不接受篆刻訂單,書法、繪畫亦如是,接訂單是營生做工不是自我創作。說是創作也不準確,因言創作就會有觀者對象,進而預想對象之好惡,影響自我本心。「我對創作這個名詞不喜歡,沒什麼好創不創作的。我寫字、畫畫、刻印,就是過日子;就過日子,好玩啊。」杜三鑫率性的武士短髮造型下,字畫印深蘊詩意文人金石氣,這當代型男的反差感,或正如他的長齋號「知足知不足無可無不可之齋」,不負韶光,莞爾間,「過日子」!